玉龍喀什:河殤
(一)
和田是一個非常好玩的城市,它延續著傳統。在和田的玉石巴扎上,各種各樣的玉石攤子沿街而擺,鬧哄哄的街道表面上看起來是無序的,而實際上卻是非常安定,每個人都在做著自己的事情。在冬天,和田也是一個暖和的地方,有人在街道對面清真寺的臺階上呼呼大睡,滿不在乎地把整個巴扎當成了自家的院子,相對于一些大城市而言,趣味則早已喪失。紅綠燈、車流、人流以及購物中心,生活向著室內撒退,在自己家里。
在新疆,集市叫巴扎,就是趕集的那一天。在和田,玉石巴扎不是每天都有,而是在每周的星期五和星期日。
我想我是一個有著“巴扎情結”的人。而實際上,許多人都有這種“情結”。和田玉石巴扎本身所具有的一種強烈的戲劇感,足以讓人在輕微的眩暈中忘記現實。
和田是和田美玉的產地。也是最大的玉石集散地。在和田,幾乎每家商店都在賣玉。我在和田的數天時間里,處處感受到和田玉對當地經濟生活的巨大影響。聽當地人講,和田的玉石交易,和鹽、鐵一樣,過去一直受國家控制。如今的玉石集貿市場出現的興旺場面,則是近百年來的事。
不過在和田玉石巴扎上,我發現在此擺攤設點的仍以維吾爾族人居多。但他們身上一般不戴玉件,特別是不戴雕琢成型的玉件,當地人告訴我這是傳統。對維吾爾族人來講,玉石只是用來交易的“玉石賣個好價錢就是玉,賣不掉它就是塊石頭?!倍鴿h族人卻不是這樣,有了玉就一定要戴、要摸,越戴越有光澤,越摸越潤,就是一塊普通的石頭,長久地撫摸也會使它成為寶石。對他們來講,玉石不僅僅是用來欣賞的,而是用來養身安心的。“君子無故,玉不離身”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我在和田玉石巴扎閑逛時,在沿街的一家玉石店里,見過這家店老板手中把玩的一個玉件。店老板姓陳,他告訴我:這是塊古玉,家傳的。最早這塊玉還是土灰色,經過他的手每天在玉件上反復不停地摩擦,直至玉石會發熱。經過近兩年的把玩后,現在這塊玉哪里是一塊石頭,分明是一件活物,通體油潤、白如凝脂,還有些水汪汪的。
在和田玉石巴扎上,我遇到一位賣山玉的維吾爾族人。這個賣玉的中年男人叫木拉提。來自昆侖山海拔2300百多米的喀什塔什鄉,翻譯成漢語的意思就是“玉石之鄉”,當地人習慣地叫它“火箭公社”,大概是說它所居的位置很高吧。
木拉提每個星期四上午從家里出發,身上背著幾十公斤重的幾塊山玉,帶上兩個干馕,玉石料的密度大,背在身上很沉,這讓他看起來像微微躬身的蝦米。每次下山,他要翻越一座海拔近3000米的山,這些路幾乎垂直地開鑿在懸崖上,他必須走一步是一步,一步都不能打滑。他一側身,手就能伸到裹著巖石的云朵中去。下了山就坐上班車,剛好就可以趕上每周兩天的玉石巴扎。吃完馕,在巴扎上找好一個位置安定下來,趴在放玉石的編織袋上睡一會,沒多久,集市上的人聲鼎沸吵醒了他,玉石巴扎已經開張了。他抹去眼角的眼屎,把幾塊“山玉”擺放好,等待買主。
到了下午,他的 “山玉”才賣掉了一塊:80元。有巴掌大小。集市就要散了,他去馬路對面的“卡瓦”攤上(在馕坑里烤熟的南瓜)吃了兩塊“烤卡瓦”,又吃了一份拌面??纯刺焐?,要回去了,下星期再來。他笑了笑,打了幾個飽嗝,齒間還留有沒剔除干凈的“卡瓦”雜質,站在冒著熱氣的“卡瓦”攤位旁,他同意我給他拍個照。
他把我給他照相看作是對他本人的某種接納。
(二)
在玉石巴扎上,我最愛看的是仔玉。仔玉最為貴重。這種卵形的,表面光滑的仔兒料經過流水近千年的打磨、搬運和分選,已變得圓潤光滑。每一顆仔玉的形狀和色澤都是唯一的,因而也是獨一無二的。它是時間的賦予。
仔玉出自玉龍喀什河。玉龍喀什河也就是白玉河,它從和田市經過,喀拉喀什河(又名墨玉河)在它附近。
據語言學方面的考證,“玉龍”為古維吾爾語,意為白。玉龍喀什河即白玉河,因河中出白玉(羊脂玉)??菟竟?,下河趟玉者甚眾而得名。
據說,玉龍喀什河在古時候是一個漫漫水沼,與西邊并行的喀拉喀什河(墨玉河)匯合成和田河。和田最初有一半就是在這樣一個自然形成的古河床西畔發展起來的。葉爾羌汗國時期(相當于明代)的中亞史學家米爾咱·馬黑麻·海答兒在其所著的《拉失德史》中寫道:“和田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城鎮之一,但現在只有玉石值得稱道了?!?
不過,當地人不把這條產白玉的河叫玉龍喀什河,他們稱它為“河壩子”。如今,這條“河壩子”已經成為和田當地一個熱鬧的景區。
冬天的一個暖和的中午,刺目的陽光曬得我的臉發燙。我一走下玉龍喀什河的河灘,一群維吾爾族孩子圍了上來,變戲法似地在手心攤開一兩枚乳白透亮的小石子:“要嗎?真的是和田仔玉,就在這個河壩子里挖的,在那——”其中一位少年扯起我的胳膊向遠處胡亂指了指。
在和田,這恐怕是最小的生意了。
他們稱這些石頭是玉石。這些“玉石”大多沒啥好成色,真假難辨。大都如鈕扣、杏核般大小。他們纏著你,但不討厭,因為這些孩子不貪婪。對他們來講,一顆圓潤潔白的小石頭后面就是一把糖果、幾本作業練習本、幾串紅柳烤肉而已,他們只是在玩這件事情,以它為樂趣,活著,度過童年時代而已。
在南疆一些偏遠的城鎮和鄉村中,維吾爾族少年總能夠找到適合他們的謀生方式。這種生活在教育之外,帶有游戲的性質,不能當真,因而是自然和自由的,并非絕對的謀生。對他們而言,生是主要的,而謀才是次要的。貧窮對于少年來講并不像成人世界提起這個詞所感到的那樣可怕,它是少年的正常狀態,脫貧致富對于成年人來講是真理,但對于少年,那是死亡之途。因為一個腰纏萬貫的少年是可怕的,就像一棵小樹枝繁葉茂結滿果實是可怕的一樣。
我在玉龍喀什河的河床上漫無邊際地走,到處都是卵形的石頭,大大小小,只有河床中間有一段支流有些淺水。我在當中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
雖說冬天不是揀玉挖玉的好季節,但這天天氣晴好,眼見之處,到處是扛著鐵鍬、十字鎬的采玉人。有攜家帶口的;有幾人合伙的;還有悶著頭掄著十字鎬單干的。離我不遠處一位挖玉的人緊握一把十字鎬,凝神片刻后,猛地垂直砸下來,沙礫四濺。又蹲下來,用手在沙礫中細細翻找。
還有不少人在卵石裸露的河床上來來回回地走,不時地彎下腰,揀起一塊石子,摸了摸,然后扔掉,再繼續往前走。
伊明·尼亞孜,63歲,是洛浦縣普恰克其鄉(豆子鄉)的農民。和他一起的另外兩個合伙人和他年紀差不多,也是這個鄉的農民。我走過他們挖的巨大坑壕時,伊明·尼亞孜老人站在齊腰深的坑道里,正掄著十字鎬一起一落地掘得滿頭是汗,抬頭看見我,嘿嘿一笑。
伊明·尼亞孜從去年年初開始就和另外兩個人搭檔合伙,在這條古河床上挖玉。通常他們三人是輪換著挖,挖到了玉石就會立刻出手賣掉,然后分錢,畢竟年老體衰,沉重的十字鎬掄幾下就氣喘吁吁的,真是不容易!我不禁動了惻隱之心。
近一年半時間里,他們仨在這條河床上共挖了50多個大坑,也只挖出價值4000多元的玉,卻用壞了十幾把鐵鍬。上個月,他們仨在玉河上游挖了一個多星期的坑,才挖出來一塊價值100多元質地不咋好的青玉,這100多元錢他們3人平分了,每人僅分得30多元錢。
“這30多元錢你干嗎了?”我問。
“巴扎上吃拌面、烤肉了,還給洋岡子(老婆)買頭巾了。”
“還要繼續挖嗎?”
“挖呢,我的身體好得很?!币撩鳌つ醽喿魏┖┮恍?。
我坐在坑旁的一塊鵝卵石上,一邊看老人們揮舞工具,把坑道掘得塵土飛揚,一邊翻揀腳下大小不一的石子。一塊鵝蛋大小的半透明狀的乳白色石頭露了出來,我心頭一喜。
“假的,你上當了!”伊明·尼亞孜瞅了一眼,“是石英石,這地底下多得很!”
“丫頭,你拿回去吧,10年后它會變的。”伊明·尼亞孜沖我一笑。
“變成啥?”我傻乎乎地問。
“變成玉石?!?
這老頭,還挺幽默。
玉龍喀什河的源頭是昆侖山,一般說來采玉是講究季節性的。主要是在每年的秋季。昆侖山中有兩條河流,都是靠夏季冰雪融化補給。當夏季氣溫升高,冰雪融化后的流水洶涌澎湃,山上的原生玉礦經風化剝蝕后,玉石碎塊便由洪水攜帶而下,堆積在低山和河床中。秋季河水漸落,掩藏在卵石中的玉石就顯露出來,易于人們發現。
在新疆,現代出玉的河流有十幾條,以大河為主。主要有葉爾羌河、喀拉喀什河和玉龍喀什河等,但在數量上還是以玉龍喀什河(白玉河)和喀拉喀什河(墨玉河)居多。在和田,最著名的采玉地點在玉龍喀什河的東岸,過去被稱為胡麻地。此地多產羊脂玉,所以采玉人不少(到了清代乾隆年間已有人在此采貢玉)。據說,從夏、商、周到清末約4000年間,有文字記載的和田玉產量共計9968噸。
(三)
數千年來,玉龍喀什河和喀拉喀什河從未斷過采玉人。玉龍喀什河因藏有和田美玉,從而使這條河流改變了顏色,變換了質地,沉入無數人的夢中……據歷史文獻史記載和出土的文物證明,和田玉至少在3000多年前就被人類撈采使用,并輸入中原地區。《穆天子傳》、《心海經》等古籍中,都有西王母獻玉和昆侖山產玉的傳說?!妒酚洝分卸嗵幱欣鲋褫斎胫性挠涊d,其中《大宛列傳》中記載漢朝使節張騫的副使曾到和田“窮河源,河源出于闐,多玉石,采來……”這大概是最早正史記載的采玉活動。
但是,關于采玉制度的記述,直到唐代以后才出現。
據《新五代史·四夷附錄》記載:“于闐‘東日白玉河,西日綠玉河,又西日烏玉河’,三河皆有玉而色異,每歲秋水涸,國王撈玉于河,然后國人得撈玉?!焙髞淼摹端问贰方匝匾u了這一記載。大概與那種民夫入水撈玉、兵岸上擊鑼報告、官員登記的說法相去不會很遠。
人們從中得知,古時候于闐采玉主要是從河中撈揀,而且國王與官吏有優先權,平民百姓只能等官方撈揀后才可以下河撈玉。
雖然清以前各代,采玉權一直控制在國王和官吏手中。他們是占有者,其特權體現在各個方面,但在歷史上,卻從未禁止平民百姓的自由撈采。因此,除了當地人在此撈玉,連中原民間也有結隊前往和田采玉的人。元代馬祖常在《河湟書事》中詠道:
“波斯老賈度流沙, 夜聽駝鈴識路賒; 采玉河邊青石子, 收來東國易桑麻…… ”
最初是在河邊揀拾美玉,以后又到河水中撈取,繼而再從河谷階地的沙礫中挖出早期河流沖積物中的美玉。再沿河追溯繼而發現了生長在昆侖山海拔四五千米雪線之上巖石層中的原生玉礦。因此,從古代沿襲至今的采玉方法有揀玉、撈玉、挖玉等多種方法。不過,在和田玉河一帶,最功利也最見效果的是挖玉。一般普通老百姓挖玉沒啥竅門,一把十字鎬,一把鐵鍬就可以了。
伊明·尼亞孜的合伙人艾沙告訴我,挖玉首先要選擇好地方,挖一個直徑為10—20米的大坑,采坑一般上下大小呈漏斗狀。邊挖邊找玉,挖好的沙礫堆積在坑的周圍。
關于這種挖玉的方法,謝彬在《新疆游記》中說:“常以星輝日暗候沙中,有火光爍爍然,其下即有美玉,明月坎沙得之,然得者寡,以不能定其外也?!?
挖玉人操著南腔北調,成群結隊而來,塞滿了玉河狹窄的河床,在河谷階地、淺灘及古河道的礫石層中挖尋玉礫,試圖去抓住玉石最后一縷光茫。由于這些地方的玉是由流水帶來的,礫石層之上早有或多或少的沙石覆蓋,有的已被石膏和泥沙膠結成半膠結狀,須用鐵鍬、十字鎬等利器輔助。因而挖玉付出的勞動很艱巨,長時間局限在很小的范圍內,獲取率很低。希望在平緩或湍急的水流之上,而所隱藏的美玉帶著永恒的秘喻,永遠吸引和暗示著岸上的人,把自己當成亙古不變的占卜者,讓他們在剎那間崩潰,在剎那間狂喜,又剎那間頹廢……
聽當地人說,玉龍喀什河曾經發現過兩塊大的羊脂白玉,其中有一塊是清朝時期發現的,重17公斤,現在就存放在北京故宮博物館。還有一塊是1998年發現的,重14公斤,通體潤白,質如凝脂,是一塊上好的羊脂美玉。據說是一位維吾爾族農民數天來在玉河挖玉未果,懊惱勞累之余,脫下衣衫在一處鵝卵石灘上準備合衣而眠,不料背部卻被衣服下的一塊硬物硌得怎么也睡不著,于是便生氣地爬起來一把掀去衣服。一瞧,鵝卵石堆里露出的硬物正是一塊上好的羊脂玉,玉石頂部有一大塊色澤紅潤的“糖皮”。后來,這塊羊脂玉很快被當地一個富商以20萬元人民幣買走,現在這塊重達十幾公斤的羊脂玉已達500萬元人民幣。
據說在2004年期間,有一個由上千人組成的采撈隊在玉河里拉網似地尋找仔玉,民工們一天只掙1元錢,雙腳在冰冷的河水中一站就是一天,一連兩個月一無所獲。后來有一個民工,碰巧踩在水中的一塊石頭上,石頭翻了過去,整個人也都掀到河里,他生氣極了,非要找到那塊陷害他的石頭不可,結果把那塊石頭撈出來一看,竟是一塊10公斤重的羊脂仔玉!頓時,上千人的隊伍一下午把身子浸在水中,人們互相抱頭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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