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哪個詩人能躲得過河流。
在人類的整個漫漫歷程中,河流總是承載著比海洋更豐富的關于人的命運。
在河邊長大,是最沒有詩意的詩歌命題。
我曾做過無數次與河有關的詩歌訓練,想象力是最能激動人的,而能夠激發這些深匿于胸壑的縹緲無蹤的靈感的,一定與我們熟視無睹而又切膚之痛的事物有關。
河流有意無意的走過,必然帶來種種可能和不能。河流走過,帶來了雨水、綠草、樹木、莊稼、雞鳴犬吠、炊煙徐動、生老病死、婚喪嫁娶。但河流走過,帶不來白日夢。
尾隨河流,成了最具象征意義的壯舉。每一條著名的河流,都駐扎了人類引以為榮的城邦。密西西比河、恒河、多瑙河、黃河這些世界級的河流,哪一條不是一匹巨蟒?而沿河布滿的大大小小的城邦,就算是惠特曼或泰戈爾這樣的偉大詩人,它仍然像巨蟒們排出的卵。
那么石頭呢?河流帶來的或者尾隨河流而至的山石,被我們統統稱之為鵝卵石。詩歌訓練:鵝卵石是一川冥頑不化的頭顱,是河流蒼白的舌頭上的顆顆味蕾,是追隨河流永不磨滅的密集足印,是河流的枝條上隨風搖曳的果實,是河流的骨頭,柔軟中的堅硬部分,是水與水的戰場留下的尸首,是在浪與浪的搏擊時暗中攥緊的拳頭,是大地的銀河系……
玉龍喀什河養育了一河累累巨石。那些從昆侖山中走出的石頭,豐肥而溫順,最強烈的個性用最大的沉默表現出。這不是普通的石頭,這些貌似尋常的石頭里,有石頭中的隱者,有石頭中最優秀的分子,有石頭中的王。他們高貴沉穩,不事喧嘩,以石頭的面目,述說著最不可言傳的堂奧。
五代時期的古籍《使于闐行程記》中曾有與玉有關的內容,其中言及了三條重要的河流-烏玉河、綠玉河、白玉河。一般認為,所謂“烏玉河”,實是墨玉河,也就是今喀拉喀什河;而所謂“白玉河”,即今玉龍喀什河。
玉龍喀什河的一川巨石,至今回想起來仍令我心驚。那些被洪水裹挾集中在河道里的累累頑石,像是戰爭炮火耕耘后留下的尸體,沉重而寧寂。這些來自昆侖山的子嗣,最優秀的部分便是玉石。
昆侖產美玉,是自古便流傳下來的頗具浪漫色彩的一種敘說。尚書《夏書·胤征》就有“火炎昆岡、玉石俱焚”之句。那么我們面前的這條著名的河流,在我們來之前,或在我們離開之后,她都將一如既往地奉獻出被中國人視為珍寶的石頭。
人類和石頭有著不解之緣。人類的早期被我們用舊石器時代、新石器時代這些石頭紀錄著;石頭幫助人類擺脫了最初的蒙昧,石頭成了人類劈荊斬棘、開墾蠻荒的工具;石頭從手中飛出,那呼呼的聲響,完全是對付野獸最有威懾力的武器……而什么時候開始,石頭的實用功能在漸漸減弱甚至消失,它的審美功能卻在不斷發揚光大。在江蘇吳縣草鞋山和吳江梅堰古文化遺址中,發現了五六千年前的、經過琢磨的玉璜和玉璞,經考證,是原始人用來點綴在胸前或懸于身上的裝飾品。
在對待石頭的審美問題上,西方人和中國人似乎也有著較大的差異。西方人最鐘愛的是鉆石。鉆石也應該是石中的王者,它晶瑩奪目、豪光四射,代表著某一個特定階層的對美的認識,它有極強的富豪傾向,是權力、財富、浪漫、典雅、華貴的象征;而玉石就大為不同了、它雖也被帝王們所寵幸崇拜,但更帶有平民色彩,它可以高踞于王冠之上,亦可佩于鄉間小兒的項間用來避邪。
鉆石是張揚,是呈現,是大聲的朗笑和歌劇般的直抒胸臆;而玉石是隱忍,是潛藏,是喃喃細語和園林般的曲徑通幽。鉆石是健朗的大漢,熱烈性感,是賽馬,是NBA藍球,是世界杯足球;而玉石是含怨含羞的少女,沉靜素雅,是宋詞,是阿彌陀佛,是太極氣功。鉆石是陽剛,玉石是陰柔。
英國的李約瑟教授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一書中有過這樣的評述:對玉的愛好,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特色之一。三千多年以來,它的質地、形狀和顏色一直啟發著雕刻家、畫家和詩人們的靈感。
千百年來,和田當地人取玉,主要是靠從發源昆侖流向塔克拉瑪干沙漠的玉龍喀什(白玉河)、喀拉喀什(墨玉河)及克里雅河上撿撈的。每年夏秋之間,天氣炎熱,昆侖山雪融便會爆發山洪,無羈的山洪左突右撞,千回萬轉,從人跡罕至的大山中突圍而出,也常常把位置莫測的玉石礦沖刷塌裂下來的大量形形色色的玉石裹挾著沖至下游,當然也會沖到城鎮附近,供人撿撈?!端问?于闐傳》就有“每歲秋,國人取玉于河,謂之撈玉”的記載。
這多少有點理想主義色彩。上天安排了如此美事給這些沙漠中人,是否是對他們長期面對蒼黃的一種補償?用不著費什么勁,坐享其成,洪水來了就意味著美玉財富的到來,關鍵是看誰的運氣更好,能撿拾到絕世之玉。真的這么簡單,唾手可得嗎?甚至相傳“日光亮處”和“月光盛處”必有美玉,真的這么浪漫,充滿詩意嗎?
在去布雅煤礦的路一側,就是大名鼎鼎的玉龍喀什河。此時是6月,剛剛有一茬洪水襲過,河床上的大小石頭還是濕的,像剃光了光頭的腦袋,隱隱發青的頭皮。但沒有人在撿玉,倒是在河床的另一側更高一點的地方-顯然是河流改道前的舊河床上,有人在揮鍬挖掘著什么。
走近一看,是七八個當地的維吾爾族人在三四米深有一間房子那么大的坑里勞作著,一問才知道是掏玉。內中有一長髯老者攤開皮肉縱橫的大手向我們展示:幾塊或者說幾粒不黃不白、不青不黑的石頭,暗淡而無神彩,被汗水濡濕的地方,顯現著老者模糊的指紋。這就是玉石?和我們想象中的相去甚遠。
由于多年的開采和撿拾,和田的玉石已日漸稀少,早已沒有可能像周穆王當年西巡到昆侖“取玉三乘”、“載玉萬只”的盛況。像眼前這幾位精壯的維吾爾族漢子,干幾天才能在舊河床上挖出房間大的一個坑,而這個坑里有多少立方的石頭呢?每一塊石頭都要經過他們的手指梳理,而收獲往往甚微!想一想看,幾十立方的石頭,堅硬的石頭與他們的十指廝磨,軟硬兼施,這是最有耐心、需要韌性的工作。殘破磨損流血的十指,抵抗著也企盼著石頭,從石頭中發現石頭,從一般石頭中發現特殊的石頭,從蕓蕓眾生中找出石的帝王。
他們饑餐風干的馕餅,渴飲渾濁的河水,棲身于高岸的洞穴,手指與石頭發出經久不息的嘶啞聲,你不能想象,在肉體與石頭的持久戰中,哪一個最先獲勝,哪一個更堅硬。
和田玉中上品,乃是昆侖深山所出的白玉,它質地光滑,潔凈潤澤,被稱為羊脂玉-就如肥美透亮的羊尾巴油凝凍之后,它所體現的不僅僅是白凈,更重要的是它仿佛某種液體所郁結,隨時可能融化,充滿了靈動之感,一點兒也沒有石頭的呆板僵死之象。品玉之人最看重的不僅是它的潔白無瑕,還要讀出它是否有靈性來。
在河中撿撈的玉石,經多年河水沖擊洗刷,淘沐揉研,早已沒有了山石的碴口,也磨去了棱角,被稱為子玉。而在山上采下的有棱有角的玉石則被稱為碴子玉,可見子玉的身價。圓潤而富含水色,是子玉有別于山料的根本。據傳聞在70年代,兩個牧羊人在終年積雪的北西爾黑山下河口處,就曾撿撈到一塊185公斤的羊脂玉,可謂羊脂玉之王。
但現在的情形早已不似當年。像這樣幾位維吾爾壯漢,再挖掘出幾間房子大小的坑,也未必能有多少收獲。他們在這兒已經干了半個多月,大大小小的玉石已積攢了一小堆,但仔細看,大多是青玉、墨玉、青白玉之類,真正的羊脂玉實屬鳳毛麟角。一個月下來,甚至幾個月下來,河床上布滿了大坑,能覓到雞卵大拳頭大的一塊羊脂玉,就算他們沒有白辛苦!石何其多,石中之石何其少;玉何其繁盛,玉中之王何其稀少。
但他們不理會頭頂的毒日頭,亦不理會塵砂彌天,他們只是在不可窮盡的似曾相識中分辨尋找著陌生,在太普遍的堆積中,指認特別。每一鍬下去,每一粒砂石,都包含著希望,一切奇跡都在未知中等待,這是一種具有深深宿命性的勞作。誰都可能一無所獲,誰都可能在一瞬間得到回報,因此誰也不敢怠慢,誰也不能省略了下一鍬,這成了一種慣性,功利的目的已經遠去,它所呈現的意義,似乎就是農民對待他的土地,我們稱為:和土地打交道。那么,他們僅僅是和石頭打交道而已,還有什么呢?
這幾年玉價的飛漲,從側面也說明了真玉的稀少和難覓。風聞海外華人尤以東南亞及臺灣人對玉崇拜之至,致使奇貨可居;又聞幾人同乘一車,忽然翻下深澗,幾人連司機都命歸黃泉,唯一人安然,皆稱奇,卻發現此人腰間所佩白玉鬼臉,恍悟鬼臉避邪,讓他躲過一死。于是乎,市井中人腰間除BP機、大哥大外,又多出一塊玉佩。
在現實生活中,玉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歷代皇帝和王侯的印章,不管是什么制的,統統稱為玉璽,那是權力的象征;而在神話中,神仙們居住的殿堂,被描述為玉做的,叫玉宇、玉座、玉闕、玉樓。歷代還將玉制成非常有象征意義的禮器、祭器、樂器和形形色色的裝飾品,在莊重的場所和隆重的禮儀,諸如祭祀、朝聘和會盟時才動用它。玉作為佩飾,甚至成為君子的品格外現。
《天工開物》中有“凡玉……貴重者盡出于闐 ”,此言不虛。河北滿城地區出土的西漢中山靖王劉勝夫婦的金縷玉衣,被金絲穿綴在一起的上千塊精細玉片,便來自昆侖山;北京故宮博物院珍寶館內那尊大禹治水的精美玉雕,有5噸多重,它同樣出自昆侖山。在這里我并不是在列舉和田玉的淵源與珍貴,其實,珍不珍貴也是因時因人而異的。
昆侖山在成書于春秋戰國之前的古代文獻中被描述為“玉山”、“群玉之山”,言和田玉之繁多,這是真實的,也是理想化的描述,而我的眼前總是揮之不去那幾個維吾爾族掏玉人的面影。淘盡頑石始見玉,或許,淘盡頑石還是頑石也未可知。
--節選自《和田敘事》 作者:黃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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